主题
临渊·焚舟誓6
三月初七
本文总字数:26197
三月初七
图\楔子
县衙内,众衙役集合,击鼓的人被带上大堂。
黄陵急急奔出来,一见那击鼓人,登时一愣:“铁老大,你搞什么鬼?”
那击鼓人正是江阳府退伍军土的领袖,铁如松。看到黄陵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铁如松冷冷一笑:“黄头儿,别急,我只是又发现了一些线索,要向尹大人禀报。”
正说话间,尹继祖已端坐公堂之上。铁如松一笑,施施然走上公堂。他是有军功、爵位在身的,不需要下跪,只抱拳施了一礼,便照例坐下。
不待尹继祖发问,铁如松抢先发话道:“尹大人,我们一位袍泽前日死于歹人之手,虽然黄头儿迅速破案,但我们仍想为袍泽尽一份力,故我们兄弟也多方查访,不料在昨日真的查到几分线索。”
尹继祖咽了一口唾沫,道:“什么……线索?”
铁如松点头道:“案发那日,大雪封路,街上没什么行人,故这案子也没有目击者。但事情就这么巧,我们查到有一名外地来的乞丐,当日就在笑看楼对面的小巷里,虽然他差点被冻死,却不小心看到了一些东西。”
尹继祖脸色发白,颤声问道:“什么……什么东西?”
黄陵暗自叹了口气,对这位大老爷的才干评价又低了几分。
铁如松站起身来,一身长衫套在他壮硕的身体上颇显滑稽。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那乞丐看到……唉,我也不知道他所说是否有理,却也不敢乱说。”
黄陵心内连连冷笑,现在他也不想猜什么了,保持沉默,只当在看戏。
尹继祖脸色越来越白,只期期艾艾,嘴唇张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铁如松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不说话,大堂内一时满是沉默。
正尴尬间,一名丫环从后面急急奔出,将一杯茶递给尹继祖。
尹继祖啜了一口茶,低头盯着那茶杯沉吟良久,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心神似乎安定了许多,抬头道:“铁都尉,你们虽已解甲归田,却不忘报国,仍为江阳府的治安尽力,本府甚为感激。这样,财神联盟在南方总还要卖家岳几分薄面,待此间事了,我便去谈谈让你们加入海运的事,就当酬谢你们的功劳了。” 铁如松面上喜色一掠而过,抱拳道:“大人如此替我们着想,我等兄弟无话可说。这个案子,我们必早日帮大人了结掉。”
尹继祖点点头,退入二堂,铁如松也自喜滋滋去了。这一番升堂让众衙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有黄陵略有所悟,心知方才亲眼见了一笔生意的谈成。
还是那个小小的班房,一众捕快围坐一处,喝得昏天黑地。只有黄陵和陆拾二人各怀心事,倒还没有喝多。
正喝得痛快,门声响动,一名捕快飞快推门进来,径自走到黄陵面前,笑道:“黄头儿,要恭喜你了。”
黄陵已有了三四分酒意,拍着那捕快的肩膀笑骂道:“狗屁恭喜,有屁快放。”
黄陵一醉酒就满嘴脏话,那捕快已习惯了,却也不以为忤,仍旧笑道:“省里的行文下来了,赵函远和那个劫牢的人,身份都查清了。”
众人精神都是一振,一名捕快捶了那报信的捕快一拳:“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
那报信的捕快笑道:“这二人是兄弟,本姓燕,出身西北盗门,因为犯了门规被赶出门来,成了独行鹞子,除了做些盗门的买卖,也做收钱消灾的勾当,手卜颇有几个大案,不下数十条人命。这燕家兄弟在江湖上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如今栽在咱们手里,黄头儿,这次你的功可立大了。”
黄陵听到这个消息心内一喜。燕家兄弟的名号他也听过,却从未想过这样的高手能被他擒获。但他心里清楚,这俩人实际上都是陆拾抓到的,但陆拾既然不贪功,自己也就乐得糊涂了,只朝陆拾遥遥举杯当是道谢了。
陆拾倒是不在乎这功劳所属。燕家兄弟的名号,他在封州城时便早就听说,这两人虽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在普通百姓中名声甚响。那时候在他的眼里,他们都是传说中的人物,高来高去,武功卓绝。他们这种做着江湖梦的少年只有仰慕的份。
谁知道不过数年工夫,这俩人竟然都轻易折在了这江阳城,还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被自己击败的。
当时的少年陆拾,已经长大了。
为了避免麻烦,他没有跟众人提那神秘长箭的事情,只说是自己用弓箭射杀了那劫牢的黑衣人。但那神秘的弓手这几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
究竟是谁?究竟是恶意还是善意?
不过知道燕家兄弟的来历后,他心内倒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既然两人都是这种死不足惜的恶人,那这糊涂案就这么糊涂办吧。
接连数日,阳光明媚,积雪慢慢融化,天也暖了一些,大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脸上也都挂了些笑容。
这一场雪灾,虽然为害不浅,好在江南富庶之地,总还没伤了元气。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于江阳城里多数人而言,这场雪只不过是一场谈资而已。
案子审结,笑看楼重新开张。那真名燕函远的凶徒仍未醒来,被判斩立决,张云龙暂时羁押在牢内,判了充军之罪。只待上报省里和刑部的行文批回,这一场几乎引起偌大风波的案子也就算了了。
只是,一条条的流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幽灵般在江阳城里流传。
“喂,你听说了吗,其实在笑看楼上杀人的另有其人,张帮主是替朋友顶罪的。”
“我倒听说,是有来头很大的人犯了事,买通了张帮主去顶罪的。出事那天,张帮主人在倚红阁,根本就不在笑看楼。”
“别瞎说,我邻居老李的侄子亲眼看见张帮主在笑看楼一脚把人踢死的。”
“你瞎说吧,那赵大官人是被拳头打死的,打死人的,就是……我可听说了,那帮大兵可都憋着要去省城直接找将军鸣冤呢。”
“你个怂包,还吞吞吐吐的,杀人的不就是尹衙内吗?”
“听说尹衙内和赵大官人有旧怨,这次是趁机报复。你们知道尹衙内的后台是谁么?”
“不就是尹大人?”
“呸,没见识的。告诉你,尹衙内的亲舅舅,就是咱们新任江左的总督,魏大人。”
“哦,怪不得能一手遮天,这事轻易就摆平了。”
重新粉刷过的笑看楼二楼上,陆拾临窗而坐,一边细品着热腾腾的灌汤鲜笋肉包,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楼下茶客们的议论。
这几曰,不知究竟从哪里泛起的流言,笑看楼杀人案的内幕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固然不敢公开传扬,但在这茶楼酒肆,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其传播的速度远过于大张旗鼓的檄文。
陆拾皱眉思索,这些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流言究竟真的只是百姓茶余饭后的猜测,还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刻意传播?正沉吟间,只听脚步声响,一个高大的少年走上二楼。
发生命案不过几日,一般人都会觉得这二楼有些晦气阴森,故这偌大的二楼只有陆拾一个客人。
陆拾抬头看去,不由一惊。
来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藻青色武士劲装,背上背着一柄巨大的长剑,满脸英武之气,陆拾第一眼看去,几乎认错了人。这人的气质,简直像极了应飞扬。
但他不是应飞扬。应飞扬早就在海船上掉进了茫茫大海。
陆拾一念及此,心内便是一阵黯然,暗自叹了口气,低下头几口将包子吃完,便要起身离开。
那少年一上来左顾右盼,正看到-身公服的陆拾,脸上喜色一露,快步走来,抱拳道:“这位公爷请了,在下江城丁陌忆。”语气中,初出江湖的生涩和满满的得意之情聚集在一起。
陆拾越发觉得他像应飞扬了,心内竟流过一丝暖意,便也停住脚步,抱拳回应道:“久仰丁少侠。在下本城捕快陆拾,不知有何见教?”
那丁陌忆一愣,问道:“你认得我?”
陆拾倒是的确听过这个名字。这丁陌忆师从名门,一身艺业颇为不凡,行走江湖短短一年,就已做了几件名动遐迩的侠义之事,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倒颇为响亮。
陆拾当即挑几件想来他最得意的事情,恭维了几句,丁陌忆登时心花怒放,脸上还要强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谦逊道:“江湖朋友谬赞,算不得什么。这位陆兄弟,能不能稍坐片刻?我正好有些事情请教。”
陆拾本想拒绝,但却有些不忍就这样走,便随他在一张桌子上坐下,重叫了一壶好茶,寒暄几句,二人倒有一见如故之感。那丁陌忆今年不过二十岁,少年得志,正是春风得意之时,陆拾年纪其实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但说话行事却是沉稳多了。
丁陌忆低声问道:“陆兄弟,实不相瞒,我这番来江阳城,便是为了这个案子,没想到我这么好运,一进城就碰到陆兄弟。不知你可方便将这案子的始末对我说一说?”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陆拾点点头,将事情始末简单说了一遍。
丁陌忆沉吟道:“如此说来,这案子苦主已死,凶手也昏迷不醒,所有判断的依据都只是这位张帮主的供词。这样的证据,似乎薄弱了些,这样一来怪不得流言四起了。”
陆拾点点头,心内对这位少侠的评价又高上了几分,只看他一下便抓住了这个案子最大的薄弱点,便知他虽然看似年少轻狂,但并非无脑之辈。
陆拾笑道:“丁少侠对这个案子为何如此在意?”
丁陌忆笑笑:“我本来只是来这里找人的,只是适逢其事而已。但是人命关天,这案子颇有可疑之处,既然遇见了,我就不能放任不管。陆兄弟,这案子我要细细查访一番。”
陆拾笑而不语。丁陌忆失笑道:“陆兄弟你是捕快,专职查案。哈哈,倒显得我武圣面前耍大刀了。”
陆拾颇有点喜欢这少侠的思维缜密,道:“丁兄过谦了。不过我也见过一些江湖侠士,都是追求快意思仇、行侠仗义,像丁兄这般遇事寻根问源,比我等摘快还要重视证据,对这等小案子也上心的,去口是第一次见。”
丁陌忆脸色渐转凝重,道:“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固然爽快,可痛快之后,真于天下万民有益么?天下不平事如此之多,哪里铲得过来?
“更何况,对错全凭一己之见,又如何能知自己不会犯错,行侠仗义岂不成了仗势欺人?陆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便说个狂话,我最看不惯江湖上那帮咋咋呼呼的少侠。
“我丁陌忆行事,必先收集证据,只在证据确凿之时,为天理国法,做我所能做的补益。”
陆拾点头,对这少年不由多了几分钦佩。这番道理,若是由饱经江湖风霜的老人说来,倒也不足为奇,但丁陌忆这般少年成名的人物,能悟到这一层,却实在难得。
再谈片刻,陆拾看时候不早,自己还要去班房,便起身告辞。丁陌忆留在楼上四处检查,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陆拾下楼出门,刚朝左走了不到两步,忽听身后呼唤。
陆拾回头看去,却见房东陈婶挽了个菜篮,气喘吁吁跑过来,道:“你果然在这呢。我告诉你,有人找你,跟我打听你来着。”
陆拾看陈婶脸上带着些笑意,心头一阵迷茫,不知道是哪个同僚来家里找自己,能让陈婶这般笑,当即便问道:“有劳陈婶了,谁找我?”
陈婶笑盈盈道:“一个姑娘,可漂亮了。”
陆拾心中一震,只觉得心头抑制不住地狂跳。
在江阳城一年来,他委实不认得什么姑娘,那难道是……
陆拾忙追问道:“那姑娘叫什么?怎么找你的?”
陈婶笑道:“怪不得我给你说的姑娘你都看不上,原来不声不响地认识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嗯,那姑娘见面便直接问我你住在哪儿,我带她去你的房子,看你不在家,她便走了,也没说她姓什么叫什么。”
陆拾心头狂跳不止,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陈婶道:“可漂亮了,不过冷冰冰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陆拾心一沉,这听起来不是她的样子。
陈婶又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道:“对了,这姑娘可白了,跟水月庵里那尊白玉观音一样,我看着她啊,就想这人要再白下去,怕就要白得透明,变成水晶的人儿了。”
陆拾登时明白来人的身份了。
雷风烈。
当今天下,一南一北最负盛名的两大年轻高手之一,岭南雷风烈。
拥有这样一个酷烈的名字,雷风烈却是一名美貌少女,年纪只比陆拾略大一些,而那奇异的玉般白皙通透的肌肤,则是她最大的特征。
不是她……
陆拾心内百感交杂,不知是遗憾不已,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在江阳城里已呆了一年。这是太久的一段时间,早就想到会有昔日的友人得到自己的消息,着想与过去割裂,自己本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的。但他带着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期待,仍然一直没有离开。
或许,自己一直是在期待,那个人会来找自己。
马蹄声急。
一队骑士,足有十数人,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
路人惊呼声不断,纷纷躲避,一时本来熙熙攘攘的大街乱成一团,路边小摊不知被掀翻了多少。
一名孩童站在街心,似乎被吓傻了,一动不动,眼见就要被那疾驰而来的骏马撞到。众骑士纷纷勒马闪避,但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距离,那最前一匹马万万来不及避开或停住了。
陆拾推开陈婶,正要纵身过去,却心知离那孩童太远,能否救下他实在不过五五之数。陆拾身形方起,却见一道青色身影从半空掠过,另有一条黑影从人群中飞出。
陆拾停住脚步。就这一瞬,他已看清,那青色身影正是从笑看楼二楼窗口跃下的丁陌忆。只看这一跃,便知这丁陌忆的武功不亚于两年前的叶离尘,他必能救下那孩童。
丁陌忆人尚在半空,长剑已然出鞘。他的剑极为巨大,足有四尺长、一尺宽,与其说是长剑,看起来倒更像一把巨大的铡刀。
眼见那奔马已触及到哭泣的孩童,丁陌忆恰好人已落地,大喝一声,身子一旋,巨剑剑刃向下,平平挥出,竟是朝那孩子重重击去。
那孩子已然吓傻了,一动也不动,瞬间便被那巨剑击中。看那长剑去势甚急,却在即将击中那孩子时,骤然一顿,剑脊轻轻贴在那孩子胸前,随即那巨剑一抖,那孩子便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一般轻飘飘朝边上飞去。
另一边,那黑影已冲到马前,一拳挥出。
只见那骏马嘶鸣一声,连着马上的骑士,被这一拳击得平平飞起,翻滚着撞在笑看楼的外墙上,整座笑看楼似乎都随着这一撞,开始摇晃。
那被击飞的马上骑士武功竟是不弱,在半空中一个翻身,手按住马身,借力而起,在马撞在墙上之前的一瞬间跃离马身,在路上站定,面色一阵阵红白不定。
同时,被击飞的孩子轻轻落地,踉跄一下就稳稳站住,竟是毫发无伤。
一众骑士已勒住了马,纷纷下马。这些骑士全是便装,看起来只是一队行商,但这样下马一站,不经意间这十来人已排成一个小小的阵势。马不嘶鸣,人也都不说话,一时街上反而静了下来。
为首的骑士上前一步,抱拳道:“我们兄弟赶路太急,差点酿成大祸,多谢这位少侠出手救人。”说完对二人深深鞠了一躬,竟是大礼相待。
那一拳击倒骏马的黑影站定,众人这才看清,这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面容黝黑,此刻也不理那骑士,冷哼了一声快步走了。
丁陌忆长剑尚未归鞘。他在二楼看到这群骑士不顾行人安危,竟在繁华长街纵马而来,本就颇为愤怒,救人后本已打算教训一下对方,但现在见对方坦然认错,一时倒不好发作了,只得略还一礼,也径自走了。
那为首骑士目送丁陌忆离开,也不看那犹在挣扎的重伤骏马,片刻后,回身下令道:“行动!记住,不许走掉一个人!”
众骑士轰然应诺,同时转身,从马鞍旁拔出长刀。
两名骑士仗刀守住笑看楼大门,另外两名骑士却是飞身而起,手在墙上一借力,再一跃,已越过笑看楼屋脊,不见了踪影,想是去看守后门了。
这时长街上已聚了许多百姓,朝这群神秘人指指点点,猜测他们的来历。要说是官差,可却一个都不认识,要说是强盗,这大白天进城还如此阵仗,胆子似乎也太大了些。一时间众百姓议论纷纷。
那为首的骑士径自带了剩下的骑士大步走入笑看楼,高声喝道:“奉江左总捕房令,为查江阳府赵恒命案,笑看楼暂时查封,笑看楼掌柜王至善、伙计李忠、陈小二、胡云,四名证人带回审讯。”
不一刻,这群人只留下四人看守笑看楼,其余骑士带着几名证人,如来时一般疾驰而去,只剩一群百姓犹自议论纷纷。
陆拾认得这群骑士。一年前他觐见江左总捕洛江如时,便曾见过这群总捕亲自训练的精英,江左缇骑。
总捕负责整个江左的治安,平日坐镇江都,轻易不会离开。为了这个案子,他竟然来江阳城了?
江左总捕洛江如是上午辰末时分进入江阳城的。本来,以他的身份来到江阳城,便是江阳知府也得亲自出门迎接。但这次,他和手下均是微服而来,进来后直接包下了城西的恒基客栈,无论是江阳知府还是江阳捕房捕头,都没一人得到丝毫风声。
直到数十缇骑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然行动,分成几批,带走笑看楼人证,从监狱中强行提走一干人犯,从衙门里带走了相关公文,甚至同时进驻云龙帮和铁府压制住了这两拨势力的时候,江阳府的人才知道,名震天下的江左总捕洛江如,来到了江阳府。
待江阳知府尹继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与笑看楼凶案相关的犯人、证物甚至案牍,已全部落入洛江如手中。
黄陵觐见洛江如的时候,已是中午,这江左总捕正皱眉看着这个案子的案宗。他看得很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目光,那样子不像在读供词,倒像是在审案,简直像要从供词里面揪出哪个犯案的字一般。
虽已是初冬,但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反而开始变暖,这洛江如似乎仍嫌太冷,屋内边角摆了四个火盆,火红的木炭将这客栈的小屋烘得暖如初夏。墙边新搭起的花架上,甚至摆着数盆娇艳盛开的美人掌。这种要暮春才会盛开的鲜花竟然开在这初冬时节,想来是这总摘花大价钱从江阳府有名的李家暖棚里买来的。
这样雷厉风行的同时,竟还有闲情逸致布置房间,黄陵暗自佩服。礼毕,黄陵小心翼翼地道:“大人若有差遣,敬请吩咐,我等必竭力完成。”
洛江如皱眉不语。他今年约四十来岁,满脸儒雅之色,谁也想不到他以前本是叶家军中的一名悍将。
江南一战后,原江左总捕死在战场中,洛江如因善于捕盗,被委派为新任江左总捕。上任后,他大刀阔斧地砍掉了原来已经烂透了的江左捕房,从原叶家军精锐中提调人马组成由他亲自指挥的缇骑。
这一年来,江左之地,缇骑到处无不平定,洛江如三个字已成了江左平安的代名词。
不理黄陵的表态,又皱着眉看了会儿供词,洛江如方才抬头,目光在黄陵身上来回瞟过。
黄陵被看得只觉一阵阵发毛,他敢瞧不起顶头上司江阳知府,却不敢对这看似儒雅的洛总捕有丝毫轻视敷衍之意。
片刻,洛江如的声音响起:“带过来。”
两名红衣捕快高声答应。不一刻,两人架着一人来到堂上,手一松,中间的那人便软倒在地上。
黄陵定睛一看,登时大吃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任云龙帮帮主,现在的阶下囚,张云龙。
早上黄陵巡视牢房时,还见这张云龙红光满面地与一众狱卒聚赌。半个时辰之后,他落入了洛江如手中,现在脸色苍白,双目呆滞无神,浑身上下不住颤抖。
虽然看不出身上有什么伤痕、血迹,但黄陵能猜到,张云龙在这短短半个时辰内,一定吃了难以想象的苦头。
洛江如朝张云龙淡淡道:“你的证词改了是吧?不妨在这里再说一遍。”声音淡柔儒雅,但听在黄陵耳中,却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张云龙听得这声音,浑身一震,颤抖着道:“我说……我说……当日杀人的,不是燕函远,也不是我,是尹天璜。”
洛江如点点头,继续问道:“尹天璜是什么人啊?”
这是明知故问,张云龙忙答道:“是知府尹大人的儿子。”他的声音沙哑撕裂,宛如在沙漠中数日未曾喝水般。
洛江如点点头,不再继续问,而是回头看向黄陵,笑道:“你听清了?”
黄陵自然只得躬身应是。
洛江如点点头:“好,尹天璜与这案子有很大关系。黄捕头,这是我的手令,去府衙,将尹天璜带来归案。”
黄陵一愣。他早料到洛江如前来江城,必非善意,十有八九是要找尹继祖的麻烦,但却没想到,洛江如行动竟然如此迅速,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竟然将案情推展到了这一步。
而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后竟然将这个抓人的重任推到自己肩上。
略一思考,黄陵便明白,自己毫无推卸的余地。案子是江阳府的案子,现在上头查问出若干疑点,自己已属失职,若再畏难推卸,洛江如当时便可将自己治罪。黄陵只得躬身应是,拿了那手令,想了想,又躬身道:“大人明鉴,据说那尹天璜武功颇高,我等江都捕快武功不如他,怕未能确保万全。能否请几位缇骑大人随同协助?”洛江如点点头,指派了四名红衣缇骑,随同黄陵一并退出。
按理说,尹天璜身无功名爵位,只是一介白丁,抓他完全无须顾忌,只要带上一队捕快,直接抓捕归案便是,而现在有缇骑撑腰,更是手到擒来的事了。
但黄陵当然不会认为事情能这么顺利,思忖半晌,还是先命人找来陆拾,将始末说出,问他的看法。
陆拾同样也想不透洛江如的目的。他沉吟半晌,思索道:“老大,这事洛总捕插手,事态便已非你我能控制的了。我看是不是咱们先自己去府衙走一趟?咱们自己去找尹知府细说一下缘由,这是奉命所差,身不由己,尹知府想来也不会为难我们。若这一趟不能带回尹衙内,后面便由总捕大人设法了,咱们虽然办事不力,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被陆拾这样一说,黄陵登时省得自己的失策。自己只是捕头,属江阳府管辖,虽和尹知府有些矛盾,但面对上司自然只能好说好道,抓不回人来,虽然不免有个办事不力的指责,但从情理上却也无可苛责。
但若自己按原计划带了四名缇骑去,便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了,现场弄僵甚至动起手来,自己必定是两边不讨好。黄陵当即下了决定,好言请四名缇骑在班房内以“压阵”之名暂且休息,只带着陆拾奔府衙而来。
通报后来到后衙,尹知府已高坐堂上,黄陵深施一礼,将洛江如的手令上呈尹继祖,将事情尽数说了。
尹继祖一张脸登时变得通红,重重将那纸拍在桌上,道:“哼,这等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便要拿人?真是荒唐。回去告诉洛江如,想要人,让他自己来。”
黄陵一听,面上满是窘迫,心内反而暗喜,心道只要这一句话便好,自己的责任被轻轻摘了出去,当即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大人明鉴,黄陵奉命前来,冒犯到了大人,实属无奈。如此,黄陵这便回去复命。”说完便同陆拾转身要走,忽听身后一声呼唤:“且慢。”
这女声听起来苍老,但中气十足,陆拾记得这个声音,两年前在荒村野店里,他曾听过这个声音喝止正在胡闹的尹天璜。
转回头来,只见一名华服妇人,在四五名丫环的簇拥下,从后堂转出来。看她也年近花甲,鬓角点点白发,这老妇人正是尹知府的夫人、惹祸的尹天璜之母,出身江左魏氏的尹夫人。
一见尹夫人出来,不仅黄陵二人施礼相见,连那尹大人都起身。黄陵不禁偷笑,尹大人惧内的传闻果然确有其事。
尹夫人在堂前站定,早有丫环将洛江如的手令拿过,尹夫人将那手令上下细看一遍,又轻轻放回桌上,面上神色丝毫不变,看向尹知府道:“老爷,那洛总捕总管江左刑案事宜,查案时,代表的是国法。老爷你一向奉公守法,如今,他既发下手令拿人,咱们怎可抗拒?”
陆拾和黄陵二人对视一眼,都摸不清这老妇人的意思。尹大人涨红了脸,道:“这洛江如明显是针对我,而且他一向心狠手辣,咱们怎能将天璜交给他?”
尹夫人摇摇头,低声喝道:“还不出来?”
门帘一阵晃动,过了片刻,一个年轻人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这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面色苍白,服饰华贵,陆拾认得他,正是尹知府的独生子,尹天璜。
尹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道:“国法无情,既然洛江如想要你,天璜,你就随他们去。”
黄陵偷眼看去,那尹知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尹天璜低垂着头,面色惊慌,只有那尹夫人傲然而立,一股正气,让黄陵不由暗自佩服。
尹夫人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他一脸惊慌,终是不忍,柔声道:“璜儿,放心,你什么都没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洛江如绝对不敢动你分毫。魏三,少爷就交给你们照应了。”
大堂下肃立的一名家仆躬身应是。陆拾偷眼看去,却见那人虽是躬身站在那里,但身形稳健,双目神光内敛,气度绝非常人。这样的高手竟然只是家仆,江左魏家果然深不可测。
黄陵万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忙施礼谢过尹夫人,旋即很客气地跟尹天璜打过招呼,请他随自己出去。
尹天璜满脸不愿,却不敢违抗母意,只得磨磨蹭蹭随着黄陵二人出去了。尹继祖坐在那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从衙门到洛江如所居住的恒基客栈颇有点距离,陆拾和黄陵一前一后将尹天璜夹在中间。他们自然不能给这衙内施加枷锁,只得如此小心戒备,防止他暴起发难。陆拾曾经和他动过手,深知他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习练过高深武功,若突然出手,黄陵恐怕不是他数合之敌,故加倍戒备。
陆拾认得尹天璜,尹天璜却已不认得陆拾,或许也是他懒得细看这个小捕快。
一路上,尹天璜的面色越发苍白,但却只低头走路,十分老实。陆拾几次装作不经意地查看四周,却丝毫未曾发觉那家仆魏三的踪迹,也不知道这充当家仆的高手,准备怎么照应他们的公子。
不一刻,已到了恒基客栈门口,两名缇骑迎上来,将尹天璜带去关押,黄陵这才长舒一口气。
这一次本以为会倒大霉的差事,竟然如此顺利,实在是意外之喜,至于之后洛江如的褒奖,跟这一比都算小事了。
洛江如的到来和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登时震动了整个江阳府。整个城内,各种流言在大街小巷飞快地传播开来。
相比之前,这次流言的版本却要少得多,只是在细节上有出入。
最荒唐的一种流言是说尹家仗势拒捕,派去捉人的捕快反而被扣下,最后缇骑全体出动,在尹府展开一场大战,才捉回了尹公子。
这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到大战精彩之处,不亚于书场里说的传奇故事,故流传最广。
班房内的众捕快虽然不会相信那般流言,但是对陆拾两人从尹府内带出入来的经历也是颇为好奇,黄陵觉得这是自己难得的得意之事,不由变成了说书人,一群捕快围在一起,听得津津有味。
陆拾却没有心思与他们瞎混。他的心思又回到了晨间,房东陈婶带来的消息:雷风烈在找他。
想起雷风烈,便想起了两年前的江湖、两年前的自己。一时间各种心思涌上心头,缠绕在一处,陆拾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若是故人想找自己,陈婶肯定已经告诉她自己在做捕快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来此吧?
随便找了个理由,跟黄陵打了个招呼,陆拾走出了班房大门。
在门口,陆拾略微踌躇了一下,才朝右转走去。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是刻意想要躲开故人,但他还是离开捕房,朝自己家相反的方向一路走去。
或许,他还是在胆怯吧。
虽已十月,但在江南温暖的阳光下,蜿蜒穿过江阳城的中流河仍是波光粼粼,河上往来舟船无数,船家相互打着招呼,自在地唱着歌摇着橹。明明已是初冬,但仍有那故作风雅的游人站在船头,手里甚至还摇着一纸折扇。码头上停泊着的,多是花船,晚上才是它们的世界,现在都下了花灯,静悄悄地泊在岸边休憩。
陆拾沿着河堤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已走了颇远,待得抬头看时,不由失笑。只见眼前一片院落,头前一座二层小楼,牌匾上赫然四个字:恒基客栈。门前两名红衣缇骑昂然挺立,陆拾无意间竟来到了洛江如的住处。
他现在可不想和这个江左总捕扯上任何关系,正要转身离去,突然瞥见河对岸人影一闪。
陆拾看得清楚,那人一身青衣,身负一柄巨剑,正是今天早上曾见过的游侠丁陌忆。丁陌忆似乎是等不及船过来,飞身而起,觑准一座船的船篷落下,脚尖一点,再次飞起,看他的方向,目的应正是那恒基客栈。
连续两三个起落,丁陌忆已将近岸边,正要落在最后一艘小舟之上借力时,那小舟仿佛突然被一艘看不见的大船从后面撞了一下似的猛地朝前一动,离开了丁陌忆的脚下。
丁陌忆人在半空,想要变换方向已来不及,眼看就要变成落汤鸡,一根竹竿突然沿水面漂来,正浮在他的脚下,丁陌忆忙趁势站定。
丁陌忆单足点在竹竿上,在河面上稳稳站住身形,微风吹过,衣袂飘飘,潇洒直如神仙。两岸和河上众人登时一阵喝彩。
他左右环顾,却看不出异样,也不知道这竹竿是恰好漂来此处,还是有高人出手暗中帮忙的,只得冲四面一抱拳,就当谢过那出手相助的高人了。
出手相助的自然便是陆拾。他在岸边看到丁陌忆要落水,便悄无声息从一艘船上取下一根竹竿,运力滑了出去,恰好免了丁陌忆落河之祸。这事说起来简单,但需要施为者拥有绝高的眼力和对时机的把握,陆拾天赋异禀,做起来甚为轻松,但在旁人看来,这出手之人的艺业就十分惊人了。
丁陌忆立在河上,双脚微一借力,再次飞身而起。这次目的地却是方才那艘船了。
方才那一下,他已心知这船上必有高手,而且对自己颇无善意。一想到自己几乎落水,他心下着恼,便即疾扑而去,同时身后巨剑出鞘,喝道:“朋友,还请一见。”
他心下有了防备,这一扑速度极快,那船再无法故技重施。丁陌忆人在半空,突觉劲风扑面,却见那船上撑杆的船夫突然回身,手中长篙带着“嘶嘶”破空之声,朝他面门刺来。
那高手竟然不在船内,而是这看似普通的船夫。丁陌忆判断失误,登时便落了下风。他身在半空,闪无可闪,当即心一横,巨剑一个回旋,寒光闪耀,刺人双目,一时河岸众人纷纷闭眼。
巨剑盘旋,后发先至,斩向竹篙。那船夫没想到丁陌忆剑法精妙如斯,眼见竹篙便要被斩断,忙即变招,竹篙收回,丁陌忆趁机已立足在那船的乌篷之上。
那船夫冷笑一声,竹篙一抖,幻化出漫天虚影,攻向丁陌忆。丁陌忆喝了一声“好枪法”,便长剑回旋。船夫收招不及,竹篙顿时被削去一截。
船夫哈哈大笑,也不答话,竹篙一抖,又刺向丁陌忆的咽喉。二人登时便在这船上斗成一团。
竹篙足有两丈长,船夫握住一端,竹篙登时化为游龙,招招噬向丁陌忆要害。丁陌忆手中巨剑剑光吞吐,在身前结成-副闪着寒光的巨网,盘旋护住自身,小心应对这两丈长的长枪。
船夫占了兵器长的便宜,招招进取,丁陌忆站在船篷上,几次想要突进,却总被那竹篙挡住,只能被动防御,无法寸进。但那竹篙毕竟只是普通竹竿,只要被丁陌忆觑准机会,登时便会被削去一截。
再过数招,那竹篙已被削去大半丈,丁陌忆也已到了乌篷的边缘。只要他再前行一步,一跃上甲板,突破这竹篙的防御就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那船夫突然一阵大笑,双手一弹,竹篙如箭般飞射而出,刺向丁陌忆的面门,丁陌忆身子急急后仰,那竹篙贴着鼻尖飞过,远远落入河中。
船夫趁机身子一弯,再直起身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柄长枪。那枪长有一丈二,通体乌黑,只有枪缨鲜红如血。船夫长啸一声,飞身而起,长枪刺向丁陌忆咽喉。
长枪在手,这一击比之船夫方才的出手不知强了多少倍。在陆拾眼中,那船夫从拿到长枪开始,整个人的气势登时为之一变,屈身、弹起、旋身、刺击,任何一个动作都与那长枪本身的轨迹有着微妙的契合,在这击出的一刻,已不是人在用枪,更像是那枪自身便是一条有生命的毒龙,带着身后的人噬向他的猎物。
枪法到了这个地步,却也不知道是人在御枪,还是枪在御人了。
丁陌忆神色凝重,怒喝一声,巨剑随着身体的翻转,剑刃掠过虚空,迎向那噬来的黑铁长枪。
金铁交鸣声大作,河上离得近的众人都不自觉捂住耳朵。船夫和丁陌忆二人一交即分,同时倒跃飞出,船夫落在身后一条船的乌篷之上,丁陌忆却落回了方才的竹竿上,长枪和巨剑依旧遥指对方。
半晌没有动静。
众人正窃窃私语,突听“咔嚓”一声巨响,众人循声看去,齐声惊呼。
却见方才那条乌篷船船头缓缓下沉,原来方才二人均用了全力,这样的一击,那乌篷船受不得这般大力,竟生生从中折断了。
船头缓缓下沉,形成的漩涡拉扯着周围的船只,众船夫忙撑篙远离。那船夫冷笑一声,枪缨一抖,正要再跃起进击,忽听丁陌忆喝道:“且慢!”
船夫止住身形,冷笑道:“你这鹰犬有何话说?”这是众人第一次听到这船夫的语声,只觉声音清朗,听起来这人年纪应该不大。
丁陌忆心中纳闷,心知可能有所误会,当即远远喝道:“万古云霄后,枪过楚天舒。阁下可是楚天舒楚大侠?在下江城丁陌忆,有礼了。”
那船夫一愣,左手一挥,将头上的斗笠摘下。
陆拾这才看见这船夫的相貌,他脸型瘦削,面容苍白,双目无神,看起来不像大侠,倒像是个肺痨病人。实在难以想象他就是方才那长枪在手威猛无匹的船夫,更难想象他就是以一柄万古云霄枪名震江南的楚天舒。
楚天舒皱眉道:“丁陌忆,连你这样的人,也甘于做魏家的鹰犬么?”
丁陌忆脑子却比楚天舒活络得多,在这几句话之间已经将事情想清楚八九成了,知道可能是一场误会,忙回应道:“楚兄,你我之间似乎有什么误会,咱们且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详谈一番如何?”
楚天舒左右看看,也知自己有些鲁莽了,收回长枪点了点头。丁陌忆四下看看,抱拳道:“方才多谢高人相助,既然阁下不愿现身,丁某在此谢过了。”说毕,与那楚天舒一道,跃上岸边,进了路旁的酒楼。
陆拾摇摇头,正要转身离去,忽见一名捕快在人群中左右张望,一脸焦急,他远远看见陆拾,脸上满是喜色,一路小跑过来,拍着陆拾肩膀,道:“可找到你了。”
陆拾心内一跳,却听那捕快道:“总捕大人到了捕房,指名要你速去。快跟我回去吧。”陆拾舒了一口气,径自随那捕快去了。
,
楚天舒与丁陌忆二人并肩进入酒楼,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坐下,随便要了一壶酒与几个小菜。
丁陌忆见楚天舒频频打量窗外,心里的猜想又证实了几分,笑道:“楚大侠义薄云天,容我瞎猜一下,那恒基客栈里现在关着若干重要人犯,您是否受了洛总捕的请托,在这里镇守?”
楚天舒心知方才自己过于急躁,这丁陌忆看起来并不是如自己所想那般来劫人的。但他一向孤傲,此刻明知自己错怪了人,却也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哼了一声,道:“我不认得什么洛总捕,也犯不上给他做什么事。只是我最近听说江阳城这桩案子颇多枉法之处,心内不平,今日那尹衙内被捉来这恒基客栈,听说他的后台乃是势力极大的魏家,他们已派出高手要来劫人。哼,魏家也未免太小看江左豪杰了,我便在这里候着他们。丁少侠,你来此又是为何?”
丁陌忆抱拳道:“楚大侠果然是大侠胸怀,名不虚传。实不相瞒,我也是听闻了这桩案子后,觉得有颇多可疑之处,这几日我便在江阳城内查访,今天听说洛总捕出手干预此案,故想来打探一下消息。”
楚天舒被他恭维得颇为受用,挥挥手道:“我当时听说这案子,便觉有内情,看来果然如此。哼,江左魏家好大的势力,竟能在案发之日就将一切处理得滴水不漏,可惜天网恢恢,洛江如倒有几分本事,揭开了真相。那尹天璜死有余辜,江左魏家这次怕要灰头土脸了。”
二人都是相互闻名已久,此次初次见面,一时谈得颇为投契。楚天舒性子较直,但在此处人脉甚广,丁陌忆虽然少年心性,但胜在心思细密,二人将各自所知情报交流,登时对这案子都多了几分认识。
就在同时,陆拾已回到捕房,见到了正等着他的江左总捕洛江如。
陆拾这是第二次见到这威震江左的总捕。待陆拾施礼完毕,洛江如屏退左右,开门见山地问道:“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一年前因飞头一案,陆拾曾与这总捕共事数日,彼此也算熟悉。此刻眼见洛江如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陆拾便知道敷衍不过去了,当下躬身应是,将自己数日来的一些盘查告诉这总捕,包括赵恒剑伤的疑团,但却没有提到两年前自己曾经见过尹天璜与赵恒的往事。
洛江如赞许地点点头:“果然不错,我猜你必然能看出来这个破绽,也猜你必然将这疑点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陆拾一窘,正要开口说话,洛江如挥手止住他,道:“不用解释。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有自信的,当日飞头案时,我便看出你非池中之物,绝对不是你表面上这般庸碌。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隐藏,也无意探寻你的私隐。但这一次这个案子牵扯甚广,你必须出手了。”
陆拾低头道:“不敢当总捕如此夸奖。陆拾庸碌,但总捕有事且请吩咐下来,陆拾必全力以赴。”
洛江如盯住他的眼睛,半晌不语,似乎在衡量他所说话的真诚程度,过了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可知,这个案子现在已经轰动江左。现在整个江左,乃至大半个神州,目光都看在你这江阳城。”
陆拾一震,不由疑问道:“这案子虽然有些疑点,但不过是一桩斗殴伤人的案子而已,何以至此?”
洛江如摇头叹道:“魏家在江左嚣张太久了,不知多少人在等着他们倒霉。何况,这次的死者乃我叶家军从前的同泽,无法不激起江左千万退伍军士的同仇敌忾之心。不过再往上的事情,也非你我能影响的。你只用知道,这个案子容不得一点差错,因为朝野各方都在虎视眈眈。陆拾,当日你能破了飞头一案,足见你之能,这个案子,便要借助你了。接着。”
陆拾一抬头,只见洛江如手一扬,一块令牌朝自己飞来。陆拾伸手接住,却见铁令牌上刻着一个端正的“洛”字。
洛江如道:“这是我号令缇骑的令牌,只要出示这块令牌,这次我带来的五十缇骑都将听你调遣。陆拾,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了,给我把它查个清清楚楚。”
夜已深。
陆拾看着放在桌上的黑铁令牌,不由一叹。
他只想混吃等死,不想再入江湖,不想再招惹任何麻烦,却躲不过麻烦就这样找上自己。
难道只要身在这世上,就总免不了身不由己么?
盘膝坐在地上,陆拾闭上眼睛,这几日所经历、所查访的一切,在他脑海里一一走过,他仿佛立在一旁,细细审视着这一幕幕的画面。
怒气冲冲的铁如松。
慨然入狱的张云龙。
轻功卓绝却伤在自己手下的燕函远。
那月光中突然出现的诡异一箭。
笑看楼一众人等的话。
凌乱的现场、疑点重重的剑伤。
专程而来的丁陌忆。
突然出现的红衣缇骑。
大义凛然的尹夫人、面色惶恐的尹天璜。
……
一定有什么隐藏在这些零散的画面中。
可惜,即使以他的眼光,一时仍是看不出来。
陆拾叹了口气,现在一切仍像一团糨糊,明日还是先去客栈查问一下各方人证吧。既然拿了这份俸禄,那好歹也做点分内的事吧。
陆拾这样安慰着自己,沉沉睡去了。
这一夜,却有很多人没法安眠了。
又是一个好天气。江阳城的积雪已融化得全然不见了。
陆拾没去捕房,直接去了恒基客栈。出示令牌之后,一众缇骑恭敬地将他迎入客栈。客栈后面的空房,已经全被临时当成了牢房,关押着一众与此案有关的人。
进门之后,第一间关押的,却是让陆拾倍感意外的一人。
这人正是江阳城一众退伍军士的领袖,铁如松。
铁如松颓然坐在客栈的房内,再无往日嚣张的神态,一见缇骑进屋,忙急急站起,神态恭敬。
陆拾不禁有些吃惊,但旋即想到,铁如松退伍前也是叶家军成员,或许还是洛江如的下属,那如此敬畏,便也说得通了。
陆拾请铁如松坐下,先将疑惑问出:“铁老大,您怎么会在这里?”按说他算这个案子的半个苦主,如今却被关押于此,实在不合情理。
铁如松叹了口气,满是颓唐之色,不见往日的半分豪气,低声道:“怪我一时贪心。其实当日我们便已查明,当日与张云龙一道进入笑看楼的,根本不是那个矮子,而是尹天璜。唉,不过我想,人都死了,非要追究个子丑寅卯也没啥意思,抓了那矮子,流放张云龙,跟兄弟们能交代过去也就行了。尹知府答应帮我们说服财神联盟,让我们可以正式介入江阳城的生意,这对兄弟们都是大事,我便将这事情压下来了。谁知道……唉。”
陆拾点头,这与他的猜测相差不多。他随口安慰铁如松几句,便出去了。
隔壁关押的是当日看到张云龙进入笑看楼的乞丐,陆拾盘问一番,与铁如松所言基本一致。
第三间屋子里,关押的却是笑看楼的掌柜和伙计。陆拾进屋便是一愣,却见三人都是趴在床上的,衣服上血迹斑斑,陆拾当捕快也久了,一看就明白,这三人显然是挨了板子。
三人一见陆拾,登时仿佛见到了救星,都纷纷勉强爬起来,围住陆拾七嘴八舌地申冤。也亏得陆拾耳朵比常人要灵敏得多,从那夹七夹八的纷乱话语中拼凑出了他们要说的事情。
昨日他们突然被缇骑从笑看楼里抓了来,洛江如亲自审问,二话不说,先打了一顿板子。缇骑都是行伍中人,打起板子来比普通的捕快下手狠了不止一点半点,一顿板子便几乎打去了他们的半条命。
下马威后,不待洛江如再问,三人便即七嘴八舌说了实话。原来当日进入笑看楼的,的确是张云龙和尹天璜。
命案发生后,众人惊魂未定,一名面色阴沉、家仆打扮的男子便来到客栈,给了每人一张银票,一顿威逼利诱,逼着客栈内的四人背下一番说辞,才去了。
四人心想这案子涉及到了知府家的衙内,又由知府审理,哪有压不下去的道理,故在报案的时候和黄陵等人查问时,都按照那个男子交代的话原封背出,果然没人看出破绽。
眼见案子审结,众人正窃喜平白发了一笔财的时候,却突然被缇骑抓来。
陆拾察言观色,心知这次他们说的话,虽然是被刑求而得,但看他们神态语气却不似作伪,最起码比上次审问时滴水不漏的应对可信多了。
陆拾左右看看,道:“对了,胡云呢?”昨日他便发现,被缇骑摘来的只有掌柜和两名伙计,而另一名叫胡云的伙计,却不见踪迹。
掌柜叹了口气:“胡云的运气倒好,他家里有事,前日请假回家了,躲过了这顿打。”
陆拾点点头,也想不出什么要问的了,便转身出门,对为他引路的缇骑道:“这些人都无大错,不过多少有些伪证之罪,也基本惩罚过了,你看是不是可以请示一下总捕,案情已经基本明了,就放他们回家吧。”
那缇骑肃立答道:“总爷已下令,这里一切听凭您的吩咐。既然您觉得这些人可以放掉,那便不必另行请示了。”说着对身边一名缇骑吩咐一声,不一会儿,陆拾只见三间房门打开,刚才他问过的诸人都被放出。众人朝陆拾道过谢,便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陆拾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的效力如此之强,不禁心内对洛江如又加了几分佩服,这等用人不疑的手段果然高超,自己想要脱身,怕更不容易了。
综合方才问到的证词,尹天璜在命案现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了。
陆拾已将这案子的前因后果理了个大概。
当日,张云龙和尹天璜相约来到笑看楼,在楼上与赵恒起了冲突,赵恒不敌二人联手,命丧当场。
事后尹天璜想必害怕,回府求援,尹家迅速作出应对,买通了笑看楼诸人做了伪证。
但这样一来,便有个问题,如果尹天璜没有出现,整个案子便全压在了张云龙身上,张云龙就是个死罪,即使他凭着自己的势力武功,逃脱了官家惩罚,铁如松等人必也会拼死报复他,甚至会连累整个云龙帮。所以尹家人也要为张云龙谋求个脱身之策。
这个计策便是找燕函远顶罪。
不知道他们是随便找了个替死鬼还是重金买通了这个拿钱办事的大盗。陆拾推测,十有八九是后者。燕函远本就有人命官司在身,而且他们兄弟本就是独行盗,不惧铁如松等人的报复。张云龙将案子推到燕函远身上,而燕函远一走了之,这案子便成了悬案,拖上一段时间便不了了之了。
不料事到临头出了意外。燕函远太小看江阳城的捕快,为了戏演全套,竟在客栈等着捕快来抓,再当场逃脱。
这打算本来是好的,更显张云龙供词的真实。谁料到捕快中有一个陆拾,一时没忍住,出手留下了燕函远。
燕函远落网,本可能会将真相抖落出来。谁料尹家的运气真是不错,燕函远竟失足跌落,跌成了活死人,永远闭了嘴,这反而成了意外之喜。
这个案子本可以就这样彻底了结的,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为何消息走漏了出去,江左总捕洛江如突然强势介入了这个案子,于是整个案情在他的霹雳手段下,被翻了过来。
陆拾脑内将这一块块拼图慢慢整合在一起,事件前后已经颇为清晰了。只是这其中还有数个疑点。
其一,燕函远的哥哥来劫狱,那突然出现的一箭究竟来自何人?
若说是尹家杀人灭口,倒也说得通。但陆拾总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对于尹家来说,若要杀人灭口,首选应该是燕函远和张云龙,以当日那一箭展现的功力,那不知名的杀手足可以再继续杀掉陆拾,继而杀死牢内的燕、张二人,实在不该在杀了一人后就停手的。
那杀手的目的,倒更像是阻止燕函远被救走,帮他们保留一个可能醒来的人证。这人究竟是何来历,目的何在?
其二,江阳城的流言是从何而起,洛江如又是如何知道消息的?
从刚才的讯问之中,陆拾再三确认过,无论是铁如松这边还是笑看楼诸人,都未曾向外泄露过丝毫消息。
这些疑点一时也想不透,陆拾只得暂时放下。
下一个房间里关的,正是本案的关键张云龙了。
一见张云龙,陆拾吃了一惊。正如昨日的黄陵一般,陆拾也完全想不到张云龙这样一个江湖豪客,在不过一日之间,变成如此模样。
单从外表看,张云龙活动自如,身上也不见伤痕、血迹,方才那笑看楼的掌柜都比他凄惨得多,但陆拾只一看他的眼神,便暗自叹了一口气。
张云龙,已经彻底废了。
陆拾叹了口气,开口先问关于燕函远的情形。张云龙完全不需要威逼或诱供,忙不迭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果然,与陆拾猜测出入不大。当日尹继祖答应了云龙帮若干好处,张云龙计算之下觉得自己最多一个充军的罪过,值得如此,便答应了配合,而燕函远却是尹家找来的。
看张云龙眼神似乎平静了些,陆拾问道:“当日在笑看楼二楼,究竟是谁出手杀了赵恒?”
张云龙眼中登时充满了恐惧,仿佛这个问题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恐慌,急急道:“是尹天璜,是尹天璜、尹天璜……”口中只喃喃不休,重复尹天璜三个字,声音越来越低。
陆拾看着张云龙那充满恐惧的眼神,叹了一口气。本来他对张云龙最为期待。现在尹天璜涉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当日楼上究竟情形如何,却只有张、尹二人知道。他们二人的口供,至关重要。
但看张云龙现在的样子,任谁都能知道,他的口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就是要他供认自己是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签字画押的。
陆拾完全想象不到,洛江如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张云龙究竟受了何等折磨,不过区区一日之间,这曾经的江湖豪客,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似乎都已经被彻底打垮了。
陆拾运起叶离尘传授的青衣心法,双目一闪,盯住张云龙的眼睛。张云龙的目光本散乱无神,被陆拾一看,登时如被吸住一般,再无法挪开。
陆拾默默回忆叶离尘教他的惑心之术,暗运内力于双目之中,目光闪耀如星。张云龙眼中的恐惧和狂乱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片茫然。
陆拾暗叫侥幸,他是第一次施展此术,殊无把握,好在张云龙心神本就已乱,竟是轻易成功。
陆拾不敢懈怠,双目紧紧盯着张云龙的眼睛,口中柔声问道:“你慢慢回忆,那日笑看楼上……”上字还未落,张云龙眼中迷茫已消失,浑身发抖,喃喃道:“是尹天璜杀的人,尹天璜,尹天璜……”又回到了那喃喃自语的狂乱状态。
陆拾叹了口气,他已发现自己的失策。他施术时刻意柔声说话,却不料这种阴柔的声调,像极了洛江如的声音。张云龙对洛江如的恐惧已深入骨髓,一听到这声音登时从惑心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术一破,再要对他惑心,就难如登天了。
陆拾叹息着摇头,走出房间。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房间了,里面关的自然就是尹天璜。
比起前几位的样子,尹天璜的状态就正常多了。这知府公子悠然坐在椅子上吃着午饭,甚至连昨日那点苍白的恐惧都已不再出现在脸上。
陆拾进屋,尹天璜抬头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吃饭。
陆拾走上前去,招呼道:“尹公子。”
尹天璜如未听到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身边的缇骑开口道:“这人从昨天进来之后就是这样,一言不发。大人不准对他用刑,还得好吃好喝伺候他。否则,哼。”
陆拾哑然失笑,心道尹家给这纨绔设计的应对之法虽然简单粗暴,但倒的确管用。两年前他曾与这尹天璜有过冲突,深知这衙内不是心机深沉的人,只要他开口说话,无论如何小心,陆拾总有自信从他口中诱问出想问的事情,更别提审案经验丰富的洛江如了。
但现在,他来个一言不发,却直接就堵死了一切诱供的可能。
洛江如虽然心狠手辣,但却不敢对尹天璜用刑。尹天璜身后有魏家,那是雄霸江左的庞然大物。就在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恒基客栈。洛江如能抓尹天璜,是因为有国法,站在了情理上。但莫说动刑,哪怕他行事稍有偏颇,就会有大批高手立刻冲进来救人,之后再给他安上一个严刑逼供良民的罪名,不仅这案子翻不过来,自己怕还要惹上大麻烦。
陆拾几乎想再用一次惑心之术了,但看了尹天璜一眼,一则想到尹家对这类奇术未必没有防范,二则一想到对方是这样的纨绔,不免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实在不想将叶离尘传授的密术用在此处,故还是放弃了,只自嘲地笑了一声,退了出来。
两个犯人,一个什么都不说,一个什么都说,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走出客栈,陆拾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西,自己这一番查问,竟然足足用了多半日。
他忽地想起一事,朝身边跟出来的缇骑问道:“笑看楼还有一个伙计胡云未曾到案,据说回家了,你们去查了么?”
那缇骑道:“笑看楼三人口供一致,我们认为胡云到案意义不大,故未曾特意去寻找,不过我们有弟兄在笑看楼留守,待胡云销假回楼,便可带他来归案。”
陆拾失笑摇头:“你们抓走了笑看楼所有人,这事江阳府满城皆知,那胡云又不是聋子瞎子,怎敢回楼去?”
那缇骑脸一红,道:“您说的是,我们疏忽了。我这就派人去查访他家所在,并派人去带他来归案。”
陆拾沉吟道:“对于笑看楼众人的供词,我一直有些疑问,需要问过胡云才能释疑。说起来我倒知道胡云家的所在,明天……”
说到“明天”两个字,陆拾突然一顿。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猜测,若那猜测是真的的话,那此刻时间就极为宝贵,经不起耽搁,当即改口道:“不,就现在,对了,这位大人您贵姓?”
缇骑躬身答道:“不敢,在下免贵姓孙,叫孙得胜,您叫我小孙即可。”
陆拾年纪比这缇骑差不多要小上一句,自然不好叫他“小孙”,只点点头,道:“孙大人,请您帮我准备一匹马,我现在去寻他。胡云的家在巨来县内,我怕赶过去时城门就关了,所以得劳烦您再带上几位弟兄,咱们一同过去。”缇骑一向横行江左,就是城门关了,只要他们往城门下一站,没有人敢不给他们开门的,陆拾便是打了个狐假虎威的主意。
孙得胜点头应是,片刻便办妥,又带了三名缇骑,一行五人策马出城。
一路扬鞭,到了巨来城下,已是酉正时刻,孙得胜带领缇骑轻易叫开城门,一行人席卷入城。
胡云果在家中,眼见一众缇骑饿狼般闯入,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这里虽然离江阳府不近,但笑看楼众人被抓走的消息早已传了过来。而缇骑的可怕,在流言里又被放大了十倍,胡云最新听到的流言里,掌柜的和另外两个伙计已经被缇骑们活活打死了。
陆拾最后走进,眼见胡云体若筛糠,不由暗笑。他是故意让缇骑先闯入房间,以便吓唬一下这胆小的伙计的。
一见到陆拾,胡云登时像见了救星,忙不迭求助。陆拾见效果差不多了,便令孙得胜暂时带人离开,自己细细盘问胡云。
眼见缇骑退出,胡云略微镇静了些。陆拾沉声道:“胡云,你可看到了,这次你要是再说谎,我也保不住你了。”
胡云已经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闻言忙道:“我全告诉你,当日来笑看楼……”
陆拾打断他的话:“我不是问这些。”
胡云脸上露出迷茫之色:“那您是想问……”
陆拾盯着他的脸,道:“我问你,当日命案发生后,掌柜的和忠仔、小二都各自有事,但他们都不记得你当时在哪里,你当时在做什么?”
胡云一愣,旋即省悟,道:“原来您是想问这个。我说实话,上次我是在胡说,当时其实我已经上楼了。”
陆拾心内一紧,果如自己猜测,但面上不露声色:“当时楼上只有死尸,你上楼去做什么?”
胡云嗫嚅道:“其实当时楼上还另外有人。”
这一句话说得陆拾一愣。他本以为胡云是贪利,趁乱上楼,私藏了什么东西,却不料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忙追问道:“还有人?是谁?”
胡云道:“是一位客人。当时……”
原来,当日下午风雪未停,茶客稀少,众人都各去休息不在大堂,只有胡云在大堂招呼客人。
一名客人到了笑看楼,要求上二楼去坐。当时笑看楼已接到尹府家人通知,尹公子晚上要来,并要求清空二楼,他如何敢放这客人上去?正要好言相劝,那客人却一言不发地扔了一块银子过来。
胡云贪利,又一想这客人没有坐在茶楼吃晚饭的道理,不到晚上肯定走了,便将他领上了二楼,伺候着在屏风后靠窗的位置坐下,泡了壶好茶,又回到了大堂。思忖过一会儿将这客人悄悄送走,这一锭银子就算自己的意外之财了。
不料不一刻后,赵恒到了笑看楼,也要上二楼,而且听说是为了尹公子要来的缘故,冷笑一声,更要上楼了。这下惊动了掌柜,店内众人眼见实在阻止不住,只好请他上去,心里都存了个侥幸之想,希望他在晚饭前离开。胡云本就迷糊,这样一折腾,竟忘了还有一个客人在楼上的事情。
接着就是那一场命案了。待尹、张二人扬长而去后,胡云突然记起还有一人,深怕那人也遭了池鱼之殃,自己真就解释不清了,忙趁众人都在门前看那赵恒尸体的时候,偷偷跑上楼去看情况。
一到楼上,却是又惊又喜。原来那人坐在屏风之后,竟没被楼上的人发现,那人也沉得住气,眼前就是一场凶案,他仍端坐不动,一壶茶早冷了,却没见他喝上一口。
胡云哪敢再耽搁,忙作揖鞠躬,求那客人随他下了楼,也顾不得要茶钱,偷偷开了后门,送那客人离开了。
陆拾听到这里点点头,这也是当日众人供述的另一个疑点,茶楼后门为何会被打开。他本来以为是胡云从那里偷赃物的,原来却是这个原因。
听完胡云的供述,陆拾心内一喜一忧。喜的是,若胡云所说都是实话,那这茶楼命案其实还有一名目击者,而且这人和双方都没有关系,所说证词想必更值得相信。
但所忧在于,一则茫茫人海,何处去找这个客人?二则胡云所说的话里有偌大的破绽,未必全是实情。
陆拾皱眉问道:“你还没说实话?”
胡云吓得浑身一震,急急道:“我已经全都实说了,真的没有隐瞒了。”
陆拾道:“当日楼上的人,都身怀武功,就算你说那客人坐在屏风后面,但竟无人发现么?”
胡云被问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嗫喏道:“我也不明白……但确实如此。”
陆拾看胡云的确不像作伪,便即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若胡云说的是实话,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人非普通百姓,肯定是一个高手,最起码比尹天璜或是张云龙都要高上一筹。
陆拾继续问道:“那客人是谁?你可认识,或者那人有什么特征?”
胡云皱眉想了半天,摇头道:“我不认识他,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不过他以前倒是来过几次我们茶楼,每次都在二楼屏风后那同一个位子……啊,对了,他吃饭的样子很怪,是一粒米一粒米这样慢慢吃的。”
陆拾一惊,想起一人。
在命案发生的前几日,他曾在笑看楼吃早餐,无意间看到一人,那人吃饭的样子让他过目难忘,与胡云形容颇为相似,于是追问道:“那人是不是看起来四十来岁,总是面无表情,吃早餐的时候喜欢白粥?”
胡云连连点头,道:“对,他每次早餐都只点一碗白粥,我一开始以为他很穷,但后来见他每次喝的却都是最贵的茶。真是个怪人。”
陆拾点头,再追问几句那人的相貌,心内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胡云说的客人正是自己所见的那人。
若是那人,在屏风后不被发现,倒的确有可能。陆拾想到当日看到的那人协调到不可思议的动作,那让自己怵然而惊的压迫感,不禁暗暗点头。
但确定是这人了却也无用,茫茫人海,哪里去找这么个不知名姓、不知来历的人?
走出胡云的家,已是三更时分。陆拾虽然想连夜赶回江阳府,但见城门已关,狐假虎威的事情他做了一次,委实不想再做第二次,于是便带着缇骑,找了个客栈暂且住下了。
陆拾盘膝坐在床上,脑海中拼命回忆当日见到那中年人的每一个细节。他当时见到这中年人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没有深想。
现在他必须要把那不和谐的地方找出来。
自从当日在海船之上,他发现了可以通过将自己逼入极限,回忆出极为清晰的画面之后,一年来,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锻炼这个能力。
画面被一点点地拼凑出来。
当日的笑看楼,屏风、中年人、白粥、包裹、长衫……
陆拾一震。他想到了那个不协调的地方——那中年人的长衫。
当日中年人穿了一身粗布蓝色长衫,长衫十分平整,但上面却有着点点粉红色的污渍。
对,问题就在这。
以那个中年人刻板的神情、一丝不苟的举止、带有极度自律的协调动作,很难想象他会容忍自己穿着一件沾有这么明显污渍的衣服。
所以,他那件衣服的污渍,多半是刚沾上去不久,他来不及更换。甚至应该就是在当天,他来吃早饭的路上沾染上的。
那颜色并非血渍的暗红色,而是一种妖艳的粉红色。这样的颜色,一般应该是花瓣碎在衣服上导致的。
但现在是初冬,怎会有鲜花花瓣弄脏他的衣服?
有。
江阳城内,只有一个地方在这个季节有鲜花。
城北李家暖棚。李家世代花匠,自行研究出了一种利用暖棚在冬天也可以让鲜花开放的独门绝技。凭着这手艺,每年冬天用大价钱卖给江阳的豪门们鲜花,李家也算是发财了。
冬日鲜花价比黄金,即使是富户豪门,也只舍得买一两盆点缀一下,若说在这初冬季节,衣服上能被如此多的鲜花沾染,那在江阳城,十有八九是在李家的暖棚里。
天一蒙蒙亮,城门方开,陆拾已带着四名缇骑飞骑而出,马不停蹄,直奔江阳府城。
临近城门,只见一名身着公服的男子傲然立在城门正中,城门本就不宽,他这样一来,登时堵住了去路。
陆拾一行人急忙勒马。骏马长嘶,待停住时,当先陆拾的马头离那人的胸口不过还剩半尺远,委实险之又险。
陆拾吓出一身冷汗,但看那人,仿佛根本没看到奔马一般,不仅人一动不动,连脸色都丝毫没有变化,只傲然笑看着这一行人。
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身上却已是一身三品官服,孤身立于城门正中,看着陆拾翻身下马朝自己走来,昂然道:“你就是陆拾?”
陆拾摸不清这人的底细,但见身后一众缇骑都如临大敌,还带着三分畏惧之意,不由也慎重起来,抱拳道:“不错,在下正是陆拾。阁下是?”
那年轻人轻蔑一笑,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你的差事做完了。笑看楼的案子你可以不用再查了。”
陆拾沉吟片刻,道:“这查案的差事是洛总捕派遣下来的,不知……”
那年轻人“哼”了一声,道:“洛江如?他的差事也停了。你老老实实回去做你的捕快,否则,哼。”
同一时刻,恒基客栈内,洛江如也在接待一名突然出现的客人。
来人同样年轻,同样一身三品官服,但洛江如自然不会如陆拾一般客气,也不请那人坐下,只挥挥手,如同在赶一只苍蝇,淡淡道:“回去告诉魏元宗,他虽然高我一级,但我专管刑案,他总督管不着我的差事。”
这边的年轻人显然没有陆拾对面那人的傲气,脸上带着几分笑容,听得洛江如这样强硬,却也不恼,恭敬道:“总捕直属刑部,总督大人自然无权干涉您办案,所以我带来了这个。”说着,将一份文书双手恭敬呈上。
洛江如接过文书,看了不到一行,勃然大怒,“啪”的一声将这刑部公文重重摔在地上,道:“魏元宗,你动作好快啊!”
那年轻人依旧带笑道:“洛大人的意思我不懂,这刑部的公文,与魏大人何干?刑部的老总,可是叶相荐上去的。”
洛江如“哼”了一声:“好,看来你们是准备枉杀张云龙了?”
年轻人微笑:“天下冤死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
洛江如面颊变得通红,过了半晌,才颓然靠在椅背上,挥挥手,道:“走吧。”他声音本就带着几分阴柔,现在更是低沉得连身边的人都难以听清。那年轻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笑着施了一礼,转身径自去了。
陆拾茫然牵马走进城内。方才那年轻人说完话便走了,他也没回头问身后的缇骑这年轻人的来历,只能先进城再说。
一进城内,陆拾略感踌躇。左边是去李家暖房,右边可以到恒基客栈。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抓紧时间去李家暖房探问一番,还是先去恒基客栈找洛江如问一下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稍一犹豫,他还是决定先去暖房。毕竟这边晚一刻,那神秘中年人的线索就可能会中断,这边才是急务。
正要转身,突听马蹄声急,仿佛整座城都随着那轰隆隆的马蹄声震颤不停。陆拾朝右看去,却见数十骑风卷残云般疾驰而来,骑士都是一身红色军服,只有当先一人一身白色便装,正是江左总捕,洛江如。
远远见到陆拾,洛江如挥手勒马,正停在陆拾身前。洛江如跳下马来,道:“我们要回去了。”语声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颓唐之意。
陆拾愕然看向江左总捕。洛江如摇头叹息道:“我料到魏元宗会反击,却没想到他动作能如此之快。我本来以为还能有三五天的时间,容你查访出铁证来,将这案子板上钉钉,到时候魏元宗再想翻出什么风浪也难了。谁想到他竟然如此之快。哼,从时间推算,这厮竟是早在我开始介入这案子前,就已经开始去京里运作了。魏元宗好手段。”
陆拾明白他所说的魏元宗乃现任江左总督,只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
洛江如继续道:“刑部发来公文,命我专心对付青龙湖的水盗,其他刑案暂时一律移交总督衙门。这案子已经被魏元宗接手了,人犯和证人都被他提走了。唉,叶相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么?”说到这里重重叹了一口气,似乎打击颇大,没有再说话。
沉吟了片刻,洛江如续道:“哼。这事还没完,我不杀了尹天璜,就白做了这江左总捕。魏元宗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顾回避嫌疑,就这一处疑点,就足以证明这案子是他外甥做的。他们这般欲盖弥彰就是铁证。小陆,你也回去吧,案情翻不出什么花样,下面就看我跟他谁胳膊粗了。”
陆拾听得有些明白有些糊涂,但这个案子不用继续往下查了是很明显的。洛江如一吐胸臆后,似乎心情好了些,用力拍了拍陆拾的肩膀。
陆拾看着他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手腕处露出半截火焰型的红色刺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洛江如回身上马,招呼一声,陆拾身后的四名缇骑也都飞身上马,随着大队,疾驰出城而去。
一时长街上只剩下陆拾一人,孤零零看着自己细长的影子。
还要不要去暖房查探一下?
这个想法一冒头,陆拾便迅速把它打下去了。
你以为你是大侠么?你想多管什么闲事?你还想重蹈覆辙么?
你不配。
你只是一个捕快。
拿俸禄,听指派,做工作。既然上面已经要你停止了,你就再没必要多做一点。
其他的事,与我无关。
陆拾自嘲地笑笑,看天色还不算晚,于是径自转了身,朝笑看楼走去。
好多天没好好吃一顿早点了。
(责任编辑:藏锋邮箱:yaodaocangfeng@163.com)
【下期预告】
洛江如虽然暂时离开了江阳府,但是这桩命案并没有到此结束。楚天舒、丁陌忆等一众少侠的到来又会增添什么变故?而在命案的背后,魏家和洛江如的角力,又将使得张云龙和尹天璜的命运朝哪里前行?深陷漩涡的陆拾,又将何去何从?一切精彩,敬请期待下期《临渊·焚舟誓》!